赵国的中牟,是华北平原上的重镇。城郭周围方圆几百里,是一望无际的田野。此时正值春深,绿草如茵,杂花生树,清新景色中含着勃勃生机。
在这田野间,行走着一队人马。
行走在最前面的,是几十个步兵,举着旗子,上面写着“齐”字。步兵后面,是耀武扬威的骑兵,正护着六七驾马车。殿后的一队步兵和骑兵,则是护着几十辆牛车,上面装满了箱子。
齐国国君最宠爱的蕴冰公主出嫁到秦国,那派头自然是不能少的。在中牟城里,秦国的迎亲队专程到赵国境内来接公主,以视对这次和亲的重视。
护亲队伍的统领是齐国卿大夫栾乐,他看看天色,已经是正午时分,于是下令车队停下休息,埋锅做饭。
几个侍女从马车上走了下来,端着水盆和面巾去中间的马车里面,服侍蕴冰公主用餐。
正午的太阳,照的人懒洋洋的。士兵们都卸下了盔甲,或依或坐,趁着这当儿休息一会。
没有人注意到,田野上有些绿草或者小树枝,在缓缓地移动。那绿草下面,小小的弩箭,已经对准了那些士兵。
“嗨……”一声轻啸,弩箭已经射出,同时,几十个身上和头上绑着绿草和树枝的人从地上跃起,向没有中箭的士兵杀去。
栾乐正靠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面休息,弩箭声一响起,他心知不对,立刻抽出长剑,跳到石头上。
“保护公主!”栾乐指挥着士兵,以公主所在的车驾为中心,围成一个圆圈。
女人的尖叫声还有兵士的呼喝声夹杂在一起,场面已经混乱成一片。
事起突然,很多士兵的兵器还没拿到手,人已经被砍翻在地上了。眼看那些刺客就要突破包围圈,忽然拉着公主马车的两匹枣红大马扬蹄嘶鸣了一声,随即猛向外冲出去。
“公主!”栾乐顾不上那些刺客,急忙扯了一匹马,朝马车追去。
刺客里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一声呼哨,有几个刺客已经奔出,抢过马匹,也向公主的马车追赶过去。
栾乐听见后面马蹄声响,知道有刺客追来,他用刀背狠狠地敲向马臀。那马吃痛,正要扬蹄狂奔,忽然悲嘶一声,前腿一屈,一头栽倒在地上。
后面的刺客从倒下的马匹边掠过,栾乐只听得脑后风起,他一个打滚,扑到前面,刺客的刀削去了他的帽子。
“追正点子要紧。”一个刺客低低地喝了一声,几个人不再理会栾乐,直接向公主那里追去。
马车奔出去几百米后,嘎然停步。五个刺客也已经跟了上了,团团围住马车。
当先那个人长刀挥过去,马车紧闭的车门已经被他从中间划开。
“请公主下车,敝上对公主没有任何恶意,只是想请公主先到我们那里暂住几日。”挥刀砍车门的人语气颇为恭敬。
车门后是一道锦帘,锦帘后面毫无声息。
“公主如不下车,请休怪兄弟们无礼了。”见自己的话语没有引起丝毫的反映,刺客有些恼火,没准这个公主已经被吓昏过去了。他长刀再次挥去,要把那锦帘挑起。
锦帘断了,刺客的长刀也从中间断了,刺客捏着手里的半截刀,呆了一下。没等他反应过来,一把细长的剑已经刺进了他的喉咙。
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锦帘后面走了出来,淡紫色的罗裙,淡紫色的披风,一条白色的丝巾蒙住面孔,手里长剑还在滴着血。
几个刺客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,“你是谁?为什么坐在公主的车里?”一个人喝问着紫衣人。
没有任何回到,长剑已经分别点向刺客的喉咙,瞬间,几个刺客瞪着大大的眼睛倒在了地上。
“我就是蕴冰公主。”紫衣人看着手里的长剑,声音清冷的就象从冰川上吹来的风。
以贤淑温良闻名诸国的蕴冰公主怎么会使剑?怎么会杀人?躲在远处的栾乐开始觉得自己要崩溃了。
栾乐没了马匹,但是又放心不下公主的安危,小跑着过来,没想到正看到蕴冰公主挥剑杀人的场面。
凭着直觉,栾乐悄悄地藏在了一丛灌木下面。他知道,有时知道得秘密越多,自己的命就会越短。
一身紫衣的蕴冰公主杀完人后,游目四顾,见没有人看到自己刚才的举动,才从容不迫地收起了剑。
她重新坐回车子,低低地喝了一声,两匹枣红大马慢慢向来路跑去。
“公主怎么会驯马?”栾乐彻底崩溃了。
刚才的休息处,此时已经变成了地狱,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,尸体的伤口处还在冒着鲜血,魂魄却早已经去投了地府。
护卫兵士全部被刺客杀死,刺客也折损了不少人。他们把自己同伴的尸体放到马上,同时把马车和牛车都赶到一起,分出几个人,带着战利品离开。
剩下的几个人正等着那几个追赶公主马车的同伴回来。
看到蕴冰公主的马车独自过来,几个等待的刺客惊奇起来,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,握住腰间的刀,慢慢向马车围过去。
半截锦帘下面,是紫色的罗裙,一动不动。
还没等刺客靠近,长剑已经伸出。刺客几声怒喝,转眼间已经倒在了血泊里。
紫色的衣裙已经在枣红马的马背上摇曳,风吹起,一朵紫色的雪莲绽放在天地间。
蕴冰公主扫视了一眼满地的血腥,眉头微微皱起,秋水般的双眼荡起一阵涟漪,转眼又归于平静。
她把枣红马一拉,人已经坐在了马背上,向着撤退的刺客那个方向追去。
跑了一柱香时分,两边慢慢出现起伏的小山丘,劫匪留下的马蹄印和车轮印开始变得混乱起来,看上去,似乎是从这里分了三个方向离开。
一身紫衣的蕴冰公主在马背上犹豫了一下,沿着痕迹最少的西面追去。
田野上慢慢变得有些沙砾,一些矮矮的灌木稀稀疏疏地散长在边上。能够看到的蹄印越来越浅,最后在一条河边,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。
蕴冰公主翻身下马,一鞭向那河水抽去,水花溅落在身周。身边的枣红马长嘶一声,用头挨着蕴冰公主蹭了蹭。
一阵风吹过,蕴冰公主面上的白纱随风吹落,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。紫衣如烟,眉目如画,蕴冰公主站在河边,怔怔地望着那河水。
又一声马的嘶鸣,河的对面一人一骑奔来。
河水不过十丈距离,蕴冰公主见那黑马的皮毛直如缎子一般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四蹄雪白,长腿阔胸。她心里暗暗赞叹:“好马!”突然闪过一个念头,为何不抢了这匹马,枣红马和黑马轮流着骑,没准还能追赶上其余两路的劫匪。
黑马到了河边,也不停驻,直接趟着河水过来。那河水最深处已经演过马肚。湍急的水流打在马肚上,水花激起,溅在骑马人的身上。
骑马人哈哈大笑,从马鞍边拿起一个羊皮酒袋,拧开盖子,仰头灌了几大口。随即突然翻身下马,整个人落在水中。
他走在马侧,河水淹到他的腰间,他拍了拍马头:“老弟,我陪你一起趟水,成不成?”那黑马嘶鸣一声,彷佛在回应他的话语。
那汉子又是一阵大笑,举起羊皮袋,猛灌起酒来。
蕴冰公主看的好笑,见那汉子和马渡过河来,正在她上游十几米处。她牵着枣红马,向那汉子走去。
离那汉子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,蕴冰公主停下了脚步。那汉子背对着她站着,一边兴高采烈的和他的黑马说话,一边不时举起酒袋喝几口酒,似乎浑然不觉有人到来。
“喂。”蕴冰公主踌躇了一下,还是朝那汉子叫了一声。
那汉子飞快地转过身来,看到眼前的紫衣丽人,忽然一呆,面上露出欣赏之色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 你是河里的仙女吗?”
蕴冰公主面色开始一红,随即变得有些羞恼。这个汉子读的正是《诗经》里的秦风蒹葭一词,意思是自己的心上人在水边,自己到处去寻找,却始终被河流所阻挡,无法靠近。她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了,但是那汉子最后一句话,却让她不禁莞而一笑。
眼前的这个汉子,穿一身胡服短装,腰间束着皮带,脚穿皮靴。肩膀和胸腹间的肌肉把衣服都撑得要裂开似的。黑黑的脸膛,一双眼睛却极其明亮,咧嘴笑的时候,露出雪白的牙齿。
蕴冰公主知道赵国受胡地影响很深,民风开放,心想这汉子不过是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。在齐国,受儒风影响较多,对男女之间设防颇重。更别说这样直接表白对女子的赞赏之情了。蕴冰公主虽然自幼受到礼仪熏陶,不过,在她少年时候却另有一番奇遇,是以对所谓的离经叛道却不以为然。
这样一想,蕴冰公主对那汉子的恶感顿时少了许多,不过,这汉子的马匹还是一定要想办法弄过来的,只是明抢的话,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那汉子见蕴冰公主面色变了几变,没有说话,于是又咧嘴一笑:“姑娘准备到哪里去?如果顺路,我到是可以送姑娘一程。”
“我要到哪里去?”被汉子这样一问,蕴冰公主忽然脑海中一片迷茫。这次和亲前的种种情景浮现在脑海里。
最疼爱自己的父王对这次和秦国结亲的事情无比兴奋,甚至对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起了结亲成功后,齐国在与各大国的交往中又会多几分筹码。当时蕴冰公主微笑着倾听父王的雄图大计,心里却泛起一阵悲哀。而当那些受过间谍训练的陪嫁侍女被送到自己身边的时候,蕴冰公主的心已经沉到了最深处。
自己真的要在秦国的皇宫里了此一生吗?真的注定要为男人的争霸天下而牺牲一切吗?
蕴冰公主清楚,如果没有师父,她一定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。可是,偏偏自己遇到了师父,偏偏师父又是那样一个奇女子,让她开始学会质疑生活。
忽然,蕴冰公主心里泛起一阵喜悦,这次遇到劫匪,难道不是上天帮助自己吗?自己完全可以逃离这次和亲,去那些只听师父说过,却从来也不曾有机会亲眼目睹的地方开开眼界啊。
顿时,眼前一片霍然开朗。她想定主意,朝那汉子一笑:“我要去邯郸。”
那汉子朝蕴冰公主咧嘴一笑:“正巧,我也是要去邯郸,我们可以一路走。你饿不饿啊?”
听汉子这样一说,蕴冰公主真是感觉自己肚腹空空,如今她心下虽然还有一丝对父王的愧疚和不安,但是得脱牢笼的兴奋和喜悦毕竟站了上风。
此时蕴冰公主真觉得天大地大,任我遨游,只是突然间肚子里咕咕的叫声打断了她的遐想。她不好意思地朝汉子笑笑,脸一红。
汉子咧嘴一笑,眼睛里带着一丝嘲弄。他奔到附近,捡起一些干树枝,生了一堆火。然后他从马鞍边的袋子里取出面饼,还有晒好的牛肉干,一截腌好的干羊腿,在火边烘烤起来。不到一会,面饼和肉的香味就四散开来。
此时,蕴冰公主只觉得在宫里的那些山珍海味,不管烹调的多么美味,都不曾象今天这样引起过她的食欲。
那汉子用一把小刀割下一些牛肉和羊肉,放到面饼上,递给蕴冰公主。蕴冰公主虽然饥饿,但是仍然是斯斯文文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掰开送到嘴里。
那汉子则是一口酒,一口肉,边喝边吃,津津有味。
“多谢你啦。”吃饱肚子,蕴冰公主这才想起来,自己养尊处优惯了,居然安安稳稳地享受了这一餐,她面上又是一红,不过辛苦天色暗下来,那汉子估计看不到自己的面色。
那汉子也不说话,只是咧嘴朝她一笑,举起酒袋,仰头把最后几滴酒灌进嘴里。汉子微微有些酒意,忽然拾起一块石头,在地上敲击,随着节拍,汉子唱了起来: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,王于兴师,修子戈矛,与子同仇。岂曰无衣,与子同泽,王与兴师,修我矛戟,与子偕作。岂曰无衣,与子同裳,王与兴师,修我甲兵,与子偕行。”
这首《无衣》,蕴冰公主以前也从书本上读过,却不曾留下什么印象,可是今天听这汉子唱来,晚风低啸,河水奔流,竟然从胸中涌起一股热血,浑身精神一振。
那汉子自己合着节拍,反复低唱,到最后,语气激昂,歌中竟似有万马奔腾,豪气冲天。
“师父常说,燕赵之地,最多出慷慨悲歌之士,看来果然如此。”蕴冰公主心里暗暗思忖。
那汉子的歌声渐渐停了下来,他见蕴冰公主望着他发呆,不禁朝她咧嘴一笑,只是面上的悲愤之意,还没有完全消除。
“我叫皋狼,你呢?”汉子恢复了正常,一边收拾起篝火,一边问蕴冰公主。
“我叫、我叫冰钰。”犹豫了一下,蕴冰公主把自己的名字颠倒过来,随便起了个名字,心里暗暗想,看来北地这里风俗果然和齐国不同,男女之间姓名相称可不符合礼法要求。
皋狼咧嘴一笑,眼神里面带着一丝嘲弄:“冰钰姑娘,我们要北上邯郸,就算马好,也要赶个十几日。这一路,可是要辛苦许多。”
“怎么,你看不起我?”如今的冰钰已经没了公主的那般温良恭谦让,眉头一挑,不愿意服输的性格表露无疑。
“不敢,在下只是在想,如果姑娘没有碰到在下,这顿晚饭不知道如何解决?还有,这十几天的路程,沿途有些地方可是荒无人烟,姑娘既不带水,也不曾带干粮,莫非姑娘喝点露水吃点花朵就可以度日?”
看着皋狼眼中的嘲弄之意,冰钰又羞又气,她有生以来,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如此无礼。她已经无视皋狼嘲弄之后的善意和笑容,顿时拔出剑,一把向皋狼的胸前刺去。
剑尖刚触极皋狼的衣服,冰钰硬生生的把长剑停住。皋狼看着抵在自己胸前的剑尖,面无表情。
“你要是再敢无礼,不要怪我剑下无情。”冰钰撤回长剑,扭头走到一边。刚才她出剑之后,立刻后悔,这汉子和她无缘无仇,就为一句话语拔剑伤人,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辣了?
皋狼望着冰钰的背影,咧嘴笑了笑,眼中的嘲弄之意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赏,这个美女虽然脾气不大好,但是心地还不错的啦。
冰钰这是第一次在野外露宿,特别是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。好奇中夹杂着不安,她抱膝坐在篝火边上,手里捏着剑柄,这个叫皋狼的粗豪汉子虽然看上不去不像坏人,但是,但是冰钰心里总是有些慌张。
这个汉子,就象是一块石子,在冰钰平静的心面上荡起一阵涟漪。
皋狼也不去理会冰钰,只是在旁边的灌木丛下忙来忙去。冰钰却也不好意思问他在干吗,只是偶然用眼睛的余光向他那里瞥上一眼。
没过多久,皋狼站起身来,朝冰钰咧嘴一笑,招手示意她过去。
不知道怎的,冰钰一时间似乎消了心中的不安,她走过去,吃了一惊。皋狼竟然在灌木丛中用树枝巧妙的搭了个小棚子,刚好可以容一个人趟着,地上铺了厚厚的落叶。
皋狼又从马背上取下一卷牛皮,铺在落叶上面。他朝冰钰笑道:“你晚上睡这里,我在篝火边守夜,不能让火灭了。”
躺在牛皮上,闻着草味,还有一丝酒味。冰钰忽然想到,皋狼一定常常躺在这块牛皮上喝酒吧。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,脸上有些发热。
夜已经深了,冰钰虽然疲惫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她一动不动地躺着,开始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,让心情平静下来。
虫鸣声里,忽然有脚步声传来,脚步声虽然很轻,但是冰钰此刻却听得分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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